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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子情怀 艺德楷模 ——李厚杉先生的中国画艺术 徐恩存

发布:2016-07-14  阅读:670

艺术的历史,确凿无疑的表明,优秀作品无一例外的重要品格,便是在“法无定法”中,表达着艺术家自我的认知、理解与对现象世界的把握,进行着个性的演绎与表达;在这一过程中,尽显艺术家的才情、修养、智慧与创造力,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已故中国画家李厚杉先生以其艺术创造和人生历程,体现了生命与艺术浑然一体的艺术独特性和艺术高度,他的作品因而超凡脱俗,不落窠臼,自成一家,韵致四溢;重要的是,其笔墨间透出的气息,精神,无不喻示着生命格调和心灵境界。

应该说,作为大写意花鸟画家,李厚杉的艺术取向于豪放派是理所当然的,也是当之无愧的,他的作品取法前人徐渭、虚谷、吴昌硕,以及近代大家刘海粟、王小古、崔祝生、郭仲选等,在兼容古今各家经验与风范中,渐形成刚柔相济、虚实互补、疏密有度的充实、厚重、沉郁风格,进而自立面貌,以雄浑、大气、茁壮为审美取向。显然,这使得李厚杉在艺术发展中,走着一条循序渐进的道路,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沉淀与积累中,博采众长,厚积薄发,在渐变中孕育并成熟了自己的艺术与风格,他的艺术,因而浑朴茁厚、骨力雄健、圆润清新、韵致绵长,展示出一种艺术高度和境界阔大的风范。

出生在沂蒙山区的李厚杉先生,自幼受鲁地民风熏陶与哺育,使他热爱自然、热爱家乡的一草一木,可以说,沂蒙山区原生态的郁勃生机与景象,以及齐鲁大地的朴厚、苍凉,给了他以“外师造化”的最初启蒙,“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在齐鲁大地厚重的文化底蕴和浑朴的大地山川,那种土生土长的乡土文化与民间艺术,以及历经数千年历炼的文化精神,都成为他丰厚的文化滋养,这一切成就了李厚杉的艺术选择与艺术理想,其艺术感受力与艺术追求,在此中渐趋明晰,家乡的自然、山野、林木、花卉给了他以艺术启悟,使他领略了自然生命的奥秘,也领略了人与自然和谐与共的幸福与快乐。因此,他的作品总是充满感性直觉的生机和郁勃的韵致,并洋溢着浓郁的北方文化气息与情调。

上世纪五十年代,李厚杉先生拜花鸟画名家王小古为师,以花鸟画为专攻,在名师指导下,李厚杉的艺术从自发转向了自觉,渐从画理出发,做意象与笔墨的演绎,使其作品呈现出“道法自然”、“以形写神”的特点,画面中不仅是花鸟意象的存在,更是笔墨之美与精气神的焕发与流动,并在物我之间投射情感时,完成画家内在生命与感性自然精神的契合。

中国画艺术及其笔墨结构、形态与符号表现,在大写意的前提下,笔墨意象是超越自然物象的,并十分注重笔墨独立价值和内在意蕴的表现;因此,中国画的学习是以意象符号与笔墨方法的传承为特点展开的。

李厚杉先生拜师的王小古先生,在艺术上是有其真知灼见的,在理法、认知与实践上,自成一家,其作品不以笔墨的大起大落见长,而是追求平和与冲淡之美,用笔讲究意趣,不尚真实,不求形似,而在尚意与尚韵中,进行删繁就简的变化,籍以虚构与想象,并以笔墨传神和任意虚构形成审美特征;而他的花鸟画艺术则在传承有序中形成了笔法多变与墨色氤氲幻化有度的神采风格,不愠不火,不骄不躁,使柔和之笔与转折之笔融于一体。王小古先生多年的艺术经验,使李厚杉获益匪浅,领悟了中国画笔墨、意象的简约、精炼、单纯的美感与魅力。亦如“良将用兵,以少胜多”,自觉把大千世界的物象升华为心中意象,并在一种空间关系中完成笔墨与意象,结构与形式之间的形式美选择与创造,在这一点上,李厚杉先生是十分自觉的。

作为画家的李厚杉先生,同时还是一位响誉齐鲁的柳琴剧表演艺术家,中国戏曲的高度程式化、炉火纯青的表演艺术、独特的造型美和写意风格,都使他的中国画既精神、气韵俱足,又在程式法度中体现了个性与情感,任何艺术都是相互影响的,戏曲表演的节奏、韵律与力度,和多年的表演经验体悟感受一旦融于笔端,笔墨顿时生机勃勃,活力四溢,充满生命活力与意蕴,此时,他的技法虽出于法度,却又能尽情挥洒,用笔则因综合修养与人生历炼而愈显苍劲老到,颇具“明心见性”,“旧而求之有余师”的特点与风骨。

深受本土文化滋养的李厚杉绘画艺术,出于天性,并不安于因循守旧的传袭式学习方式,在循序渐进中,他逐渐进入笔墨的自由王国,得以随心所欲,书写胸襟与情怀,在“天机自动,触物发声”中,一切随感而发,从容自然,任性而为,笔墨间流露的多是纯任自然的率真情感与本色天性,而他长期的民间平民生活方式,让他多从平凡与普通的生活感受中得到浸润和本质性思考,在与普通民间生活的息息相关中,他对自然的观察与领悟所获得的必然是感性生动的生命形式,必是充满蓬勃生机鲜活的意象。

赵孟頫有言:“检韵萧萧人品系,篆籀浑浑书法俱”,自上世纪五十年代随王小古先生习画,五十余年来,李厚杉坚持“笔墨当随时代”的历史感召,不论客观环境如何变化,不论生存条件跌宕起伏,不论时代风风雨雨,亦不论众说纷纭,他坚持自己的信念,在传统中学习,吮吸前人经验,在艺术实践中,遵循“有法而为无法”,变前人经验为自己创作资源。应该说,李厚杉先生艺术生涯的绝大部分时间,都处于古老中国的历史转型、时代巨变的改革开放时代,特别是近30年代的社会现实是以“语言嬗变”为特点的;在新历史时期的门槛上,跨越封建文化的陈旧之美,开启当代感性浪漫之风的丰富内涵,成为我们民族生命心理特征和审美意识跃变中重要一页,李厚杉先生的艺术正是在这个过程中成长并成熟起来的,正是在这个新的意义和价值评判标准上,他的作品获得了全新的解读与阐释。

在历史与时代的风雨变幻中,生命需要新的艺术形式和风格来表达,在理性的呼唤与感性的表现中,李厚杉先生的作品以对自然的亲近和与大时代的息息相关,成为介入生活现实和生命体验的手段,就此而言,他的作品就是现实本身,在这里,生活与艺术是浑然一体,使他的艺术直接地与生命相关,更直接地成为生命潜能的表达。

无疑,特定的生活与艺术的历练,使他独具了人品、画品的深厚性和朴实、郁勃的特点,笔墨则愈加气象纵横,直通“无法之法”与“形神兼备”之妙境 。

从乡情的郁积,到欲写“高旷之气”的五十余年间,李厚杉始终在文人画和乡土文化的两端中,孕育自己艺术灵感与创作冲动的,所以他的作品不似旧文人画的游戏笔墨与无病呻吟,一扫残花败柳、凄风苦雨的气息,以充实、鲜活构筑了花鸟画新风范与新面貌,可谓“山川之灵、草本之秀,触发其诗心画境,故成其大”也。

在既学古人,又学今人之中脱颖出来的李厚杉花鸟画,渐显出虽简逸却不简单、虽单纯却不单调、虽寥寥数笔却浑朴苍润、虽不乏法度却富赡多变,其作品在不失古法之中翻出新意,每每落笔都成自家意趣。

首先,在“法无定法”中,画家辩证地处理了法度与自由的矛盾与悖论,在一种相对性与不确定性之中得以彰显生命个性,在率性而为与自由书写中,尽显元气淋漓的气度与韵致,譬如,《铁骨精神》中的梅花,《一树金弹鸟不来》中的枇杷,《晨曲》中的芭蕉,《双寿》中的古松等等,都是不拘于物之形的一任主观书写的情绪性意象表现,生命之气韵表现超越了物象之形的客观摹拟,笔墨的质量、品位、格调及其书写过程的生命风神成为重要的着力点;画家则在落笔成趣与落笔如飞中获得精神升华与解脱羁绊的快感;《铁骨精神》的梅花树干,在势若风旋的笔墨挥洒中,一气呵成,虽失真意,但气与神均在个中,《晨曲》中的芭蕉,则是在高昂的兴致中,信笔直写,气韵则在笔墨的翻转涂抹侧横挥洒之中呈现勃勃襟怀与个性内力;因此,笔下生风,遂成八面出锋效果,画面在虚实、有无之间郁勃纵横,朴茁繁茂、充实丰赡。


《铁骨精神》


《一树金弹鸟不来》

《晨曲》

《双寿》

其次,李厚杉以综合文化修养入画,乃非常人可比,他的艺术与形式、语言、笔墨、意象选择、处理,都显示出底蕴深厚、修养全面、兼容并蓄、瓜熟蒂落的特点。在《空谷幽兰》四条屏和《万里飘香》的逸笔草草与空灵、飘逸的用笔中,以及《清气满乾坤》、《清风阵阵》、《梅兰竹菊》四条屏、《春风得意》的柳树枝条与奋飞的燕子等作品中,都不难看到在神采飞动之中戏曲表演经验和审美功能的借鉴吸收,在笔墨的一波三折、顿挫转折,甚至在中锋转侧锋中,都能看到戏曲水袖与舞蹈裙裾飘飘的感觉与内在作用,在笔墨之中演绎“鸢飞戾天,鱼跃于渊”的效果,在传统笔法、墨法之外添加新的因素、是李厚杉先生独到之处与开拓性贡献。

最后,画家以最大的勇气打通传统与现实的壁垒,使文人画的笔墨意趣与乡土文化的生动朴实互为借鉴、互为依托、互相兼容、共生共长;我们看到,李厚杉先生的花鸟画主题,多取民间约定俗成的吉祥、幸福、安康的意象符号为象征、寓意,表达了他的情感与情思,展现了他的理想与追求,如松鹤、梅兰竹菊、牡丹等都是他常画常新的题材;重要的是,他以自己的实践印证了古人“今以万物为师,以生机为运,见一花一萼,谛视而熟察之,以得其所以然,则韵致丰柔,自然生动,而造化在我矣”(小山画谱)的理论,且融诗意、书法、戏曲表演于意象形态与笔墨表现之中,扩大并拓展了他作品的内蕴与意味,在变化贯通中,建立了自己的章法结构与气势韵致。

在画面的开阖聚散中,李厚杉以笔带墨,或笔墨齐下,时而如疾风骤雨,时而如微风拂柳,在情绪化、个性化与饱满状态中的笔墨运用中,画面空间的节奏与韵律,内在地在“法无定法”中,抵近了“浑古元气”的境界,这当是画家最引人瞩目之处,也是画家艺术成功之处,他的艺术因而在大时代巨变的背景中,获得价值与意义。

骨法用笔、气韵生动。是一对完整的概念,是一个前因后果的关系,在李厚杉作品中的《岁寒同心图》、《竹林名士》、《万里飘香》、《门前香风》、《知己图》、《大寿》、《桃花流水鳜鱼肥》、《荷塘清趣》、《东风吹来》、《春夏秋冬》四条屏、《双贵图》、《双吉》、《双寿》、《翌日》、《顶天立地》、《凤毛麟角》、《晨曲》、《三友图》等作品中,我们分明看见,刚柔相济的笔墨个性,大处着眼、小处落墨,枯笔之中有湿笔,焦墨之中辅以淡墨,斧凿之中有圆峻,姿肆之中有沉稳,笔下显现刚柔、虚实的分寸掌控,中锋用笔以“八面出锋”见出韵致与丰富;他的作品,因而往往以回绾之势与对角倾欹,或三角形块面布局,或几条差参错落的笔线的空间分割与顺势而上,使画面空间虽有限,却因此运行、推演而尽显出无尽张力,给人以鲜明而强烈的视觉感受。

李厚杉用笔、用墨、用色率意放纵,不拘定法,遂产生苍润浑厚、黑入太阴之感,在落笔如云烟、水渍墨痕之中,生命元气与精气神跃然纸上,而笔底万象,胸中郁勃,都在瞬息之间,凝定于咫尺之间,使有限画幅空间,气韵无限。

愈至晚年,李厚杉先生愈加在“无法之法”中,体悟了笔墨精神的深层内涵,在艺术实践中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作品也日渐纯熟与老到;在其艺术中,传统精神仍在,却又不囿于老旧格局,而另拓新境;笔法、笔意、笔力与墨法、墨韵、墨色等均在鲜活的感受中翻出新意,折射出他艺术生命的活力和“笔墨当随时代”的自信与勇气。

李厚杉先生以63岁的生命盛年不幸辞世,给他的艺术留下了无尽遗憾,也给我们留下了无尽的怀念,但他的德艺双馨与艺术成就,已成为永远的精神财富;阅读他的诸多遗作,笔墨间分明闪耀着他的精神,音容笑貌俱在其中,昭示着他对时代的感怀,对自然的热爱,对生活的憧憬,对艺术不懈的追求。

他是今人的榜样和楷模,他留下的不只是作品艺术的纯熟与数量,还是一种人品风范与道德高度,这是最值得我们珍视与怀念的。

斯人虽逝,精神永在。

 

(作者为美术评论家、清华大学吴冠中艺术研究中心研究员、《中国美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