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们的戏剧人生 记李厚杉(曾用名李厚山)的柳琴戏剧生涯 宋兆连 徐卫明
发布:2016-03-10 阅读:741
从我幼时记事起,李厚杉在我心目中,那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自幼出身梨园世家,深得其父李忠志这位拉魂腔梨园老泰斗的教诲。1953年就随父一同和其他演员一起,在人民政府的关怀下,成立了临沂专区柳琴剧团,是建团功臣之一。厚杉爷们有着洪亮的嗓音、黑黝黝的脸庞、不太高大的身材。可一登上舞台,就有着与生俱来的威仪。而且厚杉爷们还画得一手好写意国画,在那手起笔落、笔墨点缀行走之间,一幅幅逼真完美的画卷,或梅或兰或竹或菊或花鸟鱼虫,就映现在人的面前。哎呀,真神了!爷们,你可真是俺的偶像。用现在话说,俺是他老人家的“铁杆粉丝”哦!
一
记得幼时艺校毕业进入柳琴剧团,自己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学子,而厚杉爷们,那时已是个意气风发的青年演员才俊。那时剧团是有晨练制度的,清晨必须起来练功。他的圆场总是比别人跑得快跑得多,跑起来真的像一阵风,我们这些孩子演员都跑不过他。腿功也特别好,他靠完腿一踢到脸侧,而我们侧踢起来要低得多。我们问厚杉爷们的功为什么练得这么好,他说:“爷们,我小时练功吃的那个苦,你们现在连一半都不到。我小时练圆场,腿上是要系沙袋子的、每次最少要跑上百圈。我小时晚上演完出,还要劈着叉在床上睡觉,第二天起来,腿都没有感觉了,你们现在可比我们小时要幸福多了。”那时听了爷们的话,懵懵懂懂的,只知道劈着叉睡觉真的是难以想象的苦差事。可爷们的腿功怎么好,这就是现实啊。
他练功,比我们这些小孩子演员还要用功。凌晨天还没亮,他总是早早起来,来到练功场。他先是靠腿、接着踢腿、再跑圆场、练身段、打一阵刀枪把子,翻跟头……每天,他总是第一个来,最后一个走。就这样持之以恒,始终没见他间断过……
文革后,剧团每年大约都要出发在外地演出大半年。厚杉爷们每到一地,都会很早就起床喊嗓练功,且无论春夏秋冬,酷热寒冷,雨雪风沙。他的持之以恒,让我们这些小一辈的自愧弗如。
厚杉爷们在剧团排演的剧目中,多是些主要角色,有时也有小角色。可不论角色大小,他总是认真对待,从不因为角色小而敷衍了事。在他说来就是:“只有小演员,没有小角色。”因此,他就连跑青袍龙套,他都是认认真真一丝不苟。一次,我觉得演一个小小的龙套角色,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就有点放松自己,厚杉爷们看到后,在台上用目光提醒我。下来后,爷们结结实实的把我“表扬” 了一顿。他说:“你这孩子可不能这样,虽然龙套角色不大,是个绿叶,可红花没有绿叶配,花儿开的再艳,如果绿叶凋零,也得不到观众的认可。我们演戏就是给观众看的,如果观众看到的是舞台上主要演员在卖力演出。而其他演员都在各玩各的。孩子你想想,那台上岂不是一锅粥了。”厚杉爷们的一席话,让我至今受用匪浅。
厚杉爷们的唱功扎实,表演到位,深得观众和我们这帮小演职员的喜爱。记得文革时,看厚杉爷们的《向阳商店》,他在剧中扮演好像是商店领导的角色,他的一句台词,我至今犹记于心。那是:“小陆啊,咱向阳商店的人,可不能忘了为人民服务啊!”这句台词在厚杉爷们说出来朗朗上口、声音洪亮、字字珠玑、韵味十足、犹响于耳。
我记得文革中柳琴剧团排演《铁流滚滚》,那是一个有关草原抗战时的戏,里边有不少骑马的舞蹈。厚杉爷们将导演教给的舞蹈跳了一遍又一遍,别人都休息去了,他在练;别人吃饭去了,他还在练;每一个步态、每一次不同的挥鞭、每一组不同的姿势,直到将动作烂熟于心。其实他不是不会,而是在找每一个动作的最美、最好看的所在点。我见爷们如此认真,不解地问:“爷们,这些动作恁早就会了,干嘛还这样不停的练啊练啊?”爷们呵呵一乐:“爷们,你以后就会明白了。”我还是不明白!但在正式演出的时候,我看到了厚杉爷们的骑马舞蹈动作,比其他演员走起来要流畅、跑起来像阵风、动作更优美。总而言之,真的像是在骑马。一个字:像;两个字:真像!三个字:特别像!现在想起还使人难忘,让人记忆犹新。哦,笨笨的我后来恍然大悟的不由感叹:原来这就是爷们苦练的缘由啊!
还记得厚杉爷们在柳琴戏《江姐》里扮演一个不是太重要的角色。当时看了还没有什么感觉,一个小角色嘛。哎,后来因为厚杉爷们改演了其他角色,那个顶替他角色的人演的那个角色,同样的服装、同样的台词、同样的戏,个头扮相甚至比厚杉爷们还高大威武。可一场戏看后,总觉得比厚杉爷们演的少了点什么?哪个地方总感觉不过瘾。后来一想,对了:是少了厚杉爷们的认真劲和精气神。总起来一句话,这位老师演的不像了!
二
文革后,随着“四人帮”的倒台。被禁锢了十多年的戏剧艺术又进入了一个新的春天。传统戏的恢复,让柳琴戏又兴旺起来。几乎每出戏里,都能看到厚杉爷们的表演和洪亮圆润的嗓音。
上世纪80年代初,剧团排演传统戏《姊妹易嫁》,厚杉爷们在剧中扮演张有旺,也就是姐妹俩的爹。他将这个角色可以说琢磨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用现在话说,张有旺是个小有成就的草根商人,诚实守信、真诚待人。对自幼定亲的毛娃,视如己出疼爱有加。对大女儿的嫌贫爱富无可奈何,对小女儿的乖巧伶俐更加喜爱,却又拗不过大女儿的执拗无情。厚杉爷们对剧本没事就仔细琢磨,用心推敲。在演出中,将一个活灵活现的张有旺;对女婿毛娃有情有义、却被大女儿嫌贫爱富折磨的最终无奈姊妹易嫁,将小女儿嫁与毛娃的细节,呈现给了观众。
《姊妹易嫁》剧中有个情节,好劝歹劝,大女儿都不愿嫁给放牛的毛娃。张有旺气不过脱下鞋来欲打却又舍不得,反被大女儿推搡倒地,厚杉爷们坐在地上对着空中的一句台词:“你这该死的老妈妈呀,你这是给我养的什么闺女啊!”说话时,右手将手中的鞋拍打地面,像一个坐在地上耍无赖的孩子般,真实的演出了张有旺的无奈之情,让观众为之鼓掌叫好。
还有一处,大姐素花死活不愿嫁给故作落榜而归的毛娃,非要让妹妹素梅代替她出嫁。素梅啼哭,张有旺无计可使,在情势的逼迫下,素梅大义凌然,愿替姐姐出嫁。然而,作为岳父的张有旺,如何对毛娃交代啊?心事重重的张有旺,在上楼梯时不小心绊倒,无意间,抬手抚脸的张有旺,被衣袖遮了一下眼睛,就这一下,让张有旺有了主意,他来回又挥动了几下衣袖,唱到:“这一跤跌出个好办法。”他决意用蒙头红子将素梅的脸遮挡起来,拜完堂,入了洞房,毛娃发现媳妇换了人,但已经入了洞房了,生米做成了熟饭,你反不能再给我送回来哦。哈哈,蒙头红子救了驾了。厚杉爷们在演到这一点上时,将自己琢磨出来的不经意间衣袖遮挡眼部的动作,做得恰如其分,一气呵成。唱完这一句,厚杉爷们将张有旺摔倒的疼和有了主意的喜融合在一起的表情,演的令人叫绝。
再一处,素花听说毛娃落榜而归,生气有意将镜子扔下绣楼。第一个镜子落下,张有旺自嘲的向坐在楼下一同饮酒的毛娃解释道:“呵呵,这丫头嫌我买的镜子不好,不好就不好呗,咱再买,扔了多不好。”结果就在这时,又一个镜子落下。只见张有旺慌里慌张的将镜子拾起毛手毛脚地藏在身后,却又发现毛娃已经看见。立刻尴尬的自嘲道:“你说这姊妹俩,一见面就闹,镜子都弄丢了都不知道,我上去看看去。女婿,你坐你坐。”厚杉爷们将这一段戏演的是无半点瑕疵,看了真叫一个过瘾。
看这出戏,厚杉爷们的戏曲表演功底厚重而又扎实,他将张有旺这样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物,琢磨、扮演的活灵活现、入木三分,看了后不由拍案叫好,令人叫绝。
厚杉爷们在优秀古装柳琴戏《秦香莲》中,扮演包公一角色,他又演的与众不同。剧中包公出场,大都是背身走到舞台正中央,再转身亮相。而厚杉爷们在走到九龙口,就一个急转,将黑脸包公亮与观众。然后迈着台步,一步一步走到舞台正中,一个小搓步定位亮相,立即引来掌声一片。如果一个演员,没有扎实的功底,没有丰富的表演经验,是不敢如此的,是要露怯的。而厚杉爷们却做到了别人不敢做的。
他在该剧的大公堂一场,更是将功底运用到了极致。厚杉爷们的个子不是太高。和扮演陈世美的演员在一起,略显式微。而爷们没有因为这点而怯,他反而从眼神到身型再到气势上,力压陈世美。反倒显得爷们高大伟岸了许多。他的表演,令观众看上去眼前一亮,果然不同凡响。
在演到包公与陈世美公堂斗勇一段,爷们在将对白说道:“这就是你的森罗宝殿,你来得就去不得了——!”时,爷们洪亮的声音,常常的拖腔,震得音箱“嗡嗡”作响。包公再用肩部将陈世美撞了一个趔趄。那包公的威仪,再次让厚杉爷们表露无异。看后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
三.
厚杉爷们不光在舞台表演经验造诣非凡,在武场上也对我们这些年轻人多有指点。记得那时我刚开始由拨叉改打鼓,往往由于胆怯而鼓打的不是太到位。厚杉爷们就对我耐心讲解,令我信心大增。
记得一次打一个小武戏,我的丝边一击的丝边,由快到慢打得不够流畅,一击打的不够有力。厚杉爷们戏后将我叫到一边,仔细的给我解说要点,他说:“刚开始打有些紧张没关系,你主要的是打得少了,以后还是要多练,多打,才能出活。”从那以后,我自己没事就练功,鼓键都打断了。每次厚杉爷们从我身边走过,都会鼓励的竖起大拇手指,亲切的点点头。爷们的鼓励,给了我力量,给了我信心。我练的更卖力了……
自己的苦练,力没有白出,罪没有白受,功夫不负有心人,我打戏变得更有自信了。只是有时打演员的大段唱腔,还有些把不住节奏。有时演员唱的快,我却将板慢了下来;演员唱的慢了,我却将板的节奏催了上去。厚杉爷们戏后仔细给我讲唱段的节奏,哪个地方要催快;哪个地方的板要放慢。他说:“最主要的心中要有演员的唱,要懂唱,要会唱,才能找到演员演唱的节奏,你说对吧?”是的,爷们总是在最关键的地方,给我以帮助,给我以鼓励。我至今犹记于心,犹感恩于心。
厚杉爷们的对我们要求严格,对自己的孩子要求更严格。记得有一次,我们在练功。他的二子李虎,那时还是个不懂事的毛头小子。跟着厚杉爷们一起随剧团出发。在农村长大,聪明、活泼、好动的虎弟,对一切都好奇。早晨起来,看见我们练功,好奇的他这里摸摸、那里捅捅,一不小心将放在箱子上的大锣碰掉地上。“哐啷啷”大锣落地,巨大的锣声响起,把小虎弟吓蒙了。他不知所措的站在那里,两只小手背在身后,两眼眨眨地。要知道,大锣落地是唱戏人的大忌晦,虎弟这下可闯了大祸了。结果可想而知,虎弟结结实实的被厚杉爷们尅了一顿。从那后,虎弟总离我们远远的、乖乖的,再也不敢靠近练功时的我们了。更不用说那“铿锵”作响的武场锣鼓家什了。
四.
厚杉爷们书画的造诣如此高深,与他在剧团时的刻苦用功离不开的。每天,他除了按时练功、排练、演出之外,只要一有时间,他就会将自己随身携带的书画用品一字排开,铺开纸张,倒上水墨彩膏,运笔挥毫……
天冷他这样、天热亦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变的是春夏秋冬的季节,不变的是他画画那专注的神情和用心。他画画的毛笔画秃了,又去用自己不多的工资买来新的毛笔,继续画。至于他用坏了多少支毛笔,我们数也数不清了。他画画,在后台的服装板上、在宿舍的桌子上、在他睡觉的床的铺板上、甚至在地上,都是厚杉爷们作画的画板……最难忘的是他老人家那个有多种用途的白色搪瓷大茶缸;它既是爷们的喝水工具,又是他画画时摆笔的水洗,还是爷们吃饭的家什。只因为这搪瓷大茶缸便于携带,便于洗漱。他给厚杉爷们带来了方便,是爷们的最爱之一。
………………
直到上世纪的1987年,那年剧团搞文艺改革,正值舞台生涯得意之年的厚杉爷们,不得不情愿的离开了剧团,离开了他热爱的柳琴戏。为了孩子的未来,他自愿提前退休,把工作让给了他的大孩子……
………………
厚杉爷们不幸英年早逝,让我们这些小辈唏嘘悲痛不已。爷们的离去,使柳琴戏少了一位名伶;使书画界少了一位名家。他虽然走了,可他的精神永远存留我们心中。爷们对柳琴戏的热爱,对书画的热爱,永永远远是我们学习的榜样。爷们,您老一路走好!
如今的虎弟已是大成,想给爷们著书留存,此是好事。我们这些无能小辈,只能书写所知的爷们片段,权作给爷们在天之灵烧柱香,以祝所有读此书的人好运平安!
(作者为山东省临沂市柳琴戏传承保护中心主任、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