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厚杉先生画后记
发布：2018-08-15 阅读：668
浙江大学人文学院兼艺术学院院长 黄厚明
浙江大学艺术学系 2013故宫学 李子儒
鲁邦多彦，妙匠郁集，古来大矣，而今有鲁南兰陵李公厚杉先生者，精于绘事，琼蕤泛采，拂桃李之鲜；翠羽凝光，缀香苕之貌。法三才于同归，取万殊于一理。丹铅粉墨，写情之妙体；花林禽鸟，抒物之淋漓。笔锐声华，艺佳于骈门；性恣情肆，德长于周里。祖玉琢，长于柳琴戏，惠誉乡党；父忠志，承继体钵，肇东柳一门，其事皆堪考于方志。然家学以琴曲为要，未有长于绘事者也。至于先生，志学俶于曲艺，文过复归丹青，是聆百品于耳悦，取一瓢以目饮。其同归之理，是可见也。况艺枢妙门，贵在通联，苟有礎润之劳，方醒风云之运，木秀于庭，门风美之甚矣！
古之为学，师承之序重矣，故雷南为《学案》之作，实斋着考镜之语，初发祖述，复有沿革，干枝攒蹙，珠树方成，而画学亦矣。是故玄宰区南北之宗，伯元念碑帖之别，昭穆有别，则源远而流长，德器相依，则根深而蒂固，师承之要，是可见也。先生幼学私塾，稍长乃学书绘，于画，则师源有二，一曰王氏小古，二曰崔氏祝生。小古初攻仕女，复归写意花鸟，先生师其写意，而自通枢机，解衣般礴，辄青蓝之继。小古师王素，素擅人物，尤精仕女，堪较晓楼，素之小品多花鸟，其师华嵒，嵒以花鸟显，发于生意，得诸自然，其画师白阳、少谷。小古逝后，先生复师祝生，祝生花鸟法大颐，大颐初师缶庐，溯洄以至石涛、八大，俱得青藤之矩，传习之致远，是可见也。少文云：理绝于中古之上者，可意求于千载之下，翫味古歀，尤可宝爱，则披图凝神，宗源以宣物，荡气思古，继往以存形，俱在先生矣。
先生擅花鸟，繁皴点染，兼之巧思，畅神凝虑，不汲汲于形似，勒有象之逸，抒无形之气，运思神会，是为写意也。意者，从心，查言而知也，彦和云：意授于思，言授于意，则写意之作，亦尝现其本心矣。仰先生之作，物性流连，质在密附，若梅，则起笔纵逸，披风带蒂，若兰，则垂叶含英，姿生缀韵，若竹，则虬折生枝，观影识节，芙蓉，则妍倩卓容，怡性弄情。千品发于生意，万象得诸自然。含章运物，循风化而司契，吐曜萌生，覝意象而游斤。
古有应目会心为理者，理因心生，心与理应，先生以我之心绘我心之物，量我之理描我目之材，故有画依情照，情以物迁，非矫揉者能为之也。古来画工，糅情者实繁，明理者盖寡，莫不穷轩冕以期饶情，挽经纶而咏皋壤，或天植英华，然傲荡溢于物表，或性有灵资，然实趣乏于心田。且夫天下人，大凡利之所在，无不寖为，苟有小劳，则敬而远之，大器难成矣。故凡享百工之乐者，必得百工之学，绘千山之体者，必有千山之遇，书万象之形者，必晓万象之理，不慕荣利，画由心生，同出而异分，虽物有恒姿，而心无定检，情随事迁，而理固宜然，象山云：心即理也。畅然从心，从乐而已矣。
然畅神之乐，岂有别哉？夫草木无依，乃生彬彬之德，山林皋壤，竞实萦回之志，莺鸟交交，皆叹哀惴之悲，阜螽趯趯，空赋夷降之念。则古人识山林之乐，而不知禽鸟之乐，画者重嵯峨之志，乃轻葳蕤之德，是谬矣！先生以氤氲之息，成巃嵸之势，晕形布色，粉饰大化，珪璋特秀，不失本真，草木山林，犹能皈其精，莺鸟阜螽，犹能统其质，博而能一，必有造于物色也。
夫万象天成，千瑕随采，丹青亦难有尽善也。余观先生画，物色虽誉，然略输风骨，此一憾也。古来花鸟，神妙逸品高格之人，鲜之又鲜。夫山林易好，而草木难成者，何也？盖山林浩势，厚气乃苍，草木依偎，神和乃昶，质有所别也。夫怊怅述情，必始乎风，描绘铺写，莫先于骨，言每有发端，必先感人于情采，每有铺张，必先树人以骨相，风骨寓兴，亦偃于笔墨矣。况乎图鉴，陶钧沈思，寄畅心神，蓄志为本，皆赖存墨诸风骨，连采诸禀性，是则花鸟难于山水也。故知禽草之难，在风在骨，古人云：气韵本乎游心，神采生于用笔。然用笔之骨，付山水者犹有未竟，况乎花鸟者哉？
且夫先生生临乱世，颇遭罹祸，物业相累，先起连遭兵隳之扰，社稷倥傯，壘空難安，危亡之时，计于艺者鲜矣。国朝初立，虽有改易，然浩劫十载，再断文脉，宇內擾襲，文道盤寂，此国之殇也。夫好学之人类先生者，负箧曳屣，辗转彼此，追忆师传，方成一世之能，苟欲当世学者，犹且难也，况师古人乎？先生博艺，然物力维艰，时圄所囿，安能一心师古，而复作青藤、八大者哉？故画者，虽言人为，岂非天哉！然先生历祸乱，犹有笃学好艺之思，今人享安乐，犹悖成德立命之理，岂不赧哉！故余谓先生之德，愈超画矣。
悲夫！丹青犹存，而先生安在？考先生年表，乃知凡此經年，於人之稟性者大矣！彼蜉蝣寄天地，夕而悴，直朝而生。斯逆旅在康莊，往者行，而來者繼，誰其屍之？余讀《莊子》，每至《養生主》，歎有涯隨無涯之殆，乃知人之朝夕，皆為天地隙，事無古今，俱是心外理。人跡於天，譬一銜之於滄海，命系於地，宛孤塵之於昆閬，倘當機蹉過，何異寶山空回？古者敬其事则命以始，受其命而用其终，先生受命以艺，承鸿业于千载，恒业不移，延画纪于百代，诚昭幽远于险绝，察人文以成化，是有功于文道也。故云贤者自当继绝学，勤远略，取千古之流芳，开万世之太平，此余之所得也。
吾闻葬之义为藏，欲人之凭穴弗见，穸之言犹夕，象物之入夜而安。先生逝期十年矣，安息之日久，然后人犹有念焉。甲午春，幸遇东霖兄，嘱余为文以纪其叔父厚杉先生。自知学短，不敢诳语，叨絮为文，以追远。时维丁卯三月当朔，石门李某记。
